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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唐明皇在泰山舉行封禪大典，張說擔任封禪使。張說的女婿鄭鎰，本是九品官，照往例，封禪後，三公以下的臣子，都可以升遷一級。只有鄭鎰因張說的關係，從九品官一下子躍升到五品。封禪大典完畢，玄宗宴請臣民，發覺鄭鎰一次跳升好幾級，覺得奇怪，就問鄭鎰原因，鄭鎰無詞以對。在一旁的黃旛綽就解釋說：「這完全是『泰山』的力量啊！」此「泰山」一語雙關。「泰山」作為岳父的代稱，亦由此而來。


琁琁，雖然妳還小，但是這個月裡發生的事情，我有義務要記錄下來讓妳知道。

還記得嗎，上個月外公生病了，住進了醫院，我們還有去看他。
我想告訴妳關於外公這個人，還有把拔對他的認識。

外公很帥，雖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六十歲了。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也留著歲月的痕跡，但深邃的眼睛和堅毅的輪廓告訴我，三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瀟灑且風度翩翩的紳士。


我永遠記得在台南彩虹日本料理所發生的趣事。
外公是個很愛吃也很會吃的人，尤其愛吃魚和日本料理，不過把拔很挑食，剛好這兩樣東西我都不愛吃，也很高興妳沒有遺傳到我這種壞習慣，但當媽媽第一次邀我參加家庭聚餐時，把拔臉色變了。

雖然日本料理裡也有一些烤雞腿、炸豬排的東西，但這種菜色總是料理的慢，所以當大家都在大快朵頤酥脆的烤香魚時，甚麼都沒得吃的把拔我就顯得有點尷尬，總想找點事情做。

「Mag，這看起來不錯，分我ㄧ點吧…。」那時候還沒結婚，我心裡想著，總要給妳外公、我未來的老丈人留點好印象，就很做作的從媽媽那夾了一塊香魚來吃，沒想到外公以為我喜歡吃，把自己盤內剩下的半隻全部放到我碗裡，說：

「你喜歡吃，這半隻全部給你。」


我光是聞到香魚的腥味就頭皮發麻，還記得那個時候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是冒著冷汗及滿頭的雞皮疙瘩把那半尾魚給吞下去的。

這件事情妳外公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當初我的演技太好了，但外公願意把最愛吃的食物分給我，把拔真的很感動。但外公或許還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所以下一次的聚餐就變成了港式飲茶，但把拔知道，外公應該不習慣這種口味的食物吧…。

外公最愛到處去吃美食，尤其在台南這個美食之都，隨便找都有好吃的。

我也忘不了當兵的那時候，外公怕我不習慣外婆做的清淡料理，所以每次放假都會買一大盤的炒羊肉給我吃。帶點甜味的羊肉，配上略苦的芥藍菜，恰到好處的勾芡形成完美的結合，跟北部那種用大量沙茶所炒出來的重口味是截然不同。

把拔下部隊大約一年左右，就吃了大概一年的炒羊肉，說實在的，我到後期看到羊肉就會怕，只是外公的盛情難卻。


外公就是這麼體貼的一個人。


外公真的很帥，不知道我七十歲時還能不能像他這樣。
他愛運動，不管是桌球、網球、籃球都很會打，也愛看NBA和MLB，王建民和Kobe Bryant的動態它比我還清楚，所以才能將身材保持的這麼勻稱和修長吧！


我也希望我七十歲的時候，還能像外公一樣投的進三分球。
但就因為這樣，使得把拔不能接受也不敢相信，這麼健康的一個人，竟然在短短時間內就倒了下來。

因為癌症這個萬惡病魔。


《2011.2.1》


還有印象嗎？過年前夕，把拔常常開著帶著妳，一起去台南奇美醫院看外公。
外公是個很體貼又不愛麻煩別人的人，所以他選擇比較清靜的柳營奇美來調養自己的身體，那是一個偏僻交通又不方便的地方，所以我們要開車從北部當天來回去看他，而外公總是在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就催促我們趕快回家，不然天色就太晚了。


外公那時候臉色還很紅潤，精神也還很好，所以他堅持不要我們陪他，也不要請看護，但就因為這樣，在二月份的第一天，那是一個寒流來襲的夜晚，外公想起床上廁所，卻因為溫差過大而中風，重重的摔到了病床下，頭上也撞了一個大洞，但沒有人知道，等到護士小姐發現的時候，外公已經昏迷不醒了。

從此再也沒有醒來過。


【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


從那天開始，外公每天都沒有意識的躺在病床上，昏迷著，而且還引發了肺炎，但外公連自己把痰吐出來的能力都沒有。


所以每天護士都要用長長的塑膠管，伸進外公的喉嚨和鼻子裡，把痰給吸出來。


把拔看不到痰有沒有被吸出來，因為我只看到鮮紅色以及暗紅色的血液不斷從管子流到塑膠皿裡，還有不斷掙扎的外公。

雖然醫生說外公昏迷著，沒有意識，但把拔知道，那樣子很痛、很痛，而且兩個小時就必須進行一次。


我知道很痛，因為外公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
我知道很痛，因為外公的喉嚨不自覺發出一陣一陣的低鳴。
我知道很痛，因為藥物治療的關係，外公的皮膚越來越薄，而且背上都是一塊一塊看護為他拍痰所造成的瘀青。


我知道很痛，但我也知道外公堅強的忍耐著。


外公的朋友很多，所以每天都有不同的面孔來病房探視他，但如果外公知道了，一定會不高興，因為外公很怕麻煩別人，不會想造成別人的困擾，也不希望我們大家因為他生病而打亂自己的生活節奏，所以在他還清醒的時候，堅持不要我們在病房裡陪伴，但就因為這樣，從此我們再也聽不到他說話。


其實關於這點，把拔跟外公很像，不是嗎？
當我因為肺炎而住院的時候，我也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能體會外公的心情。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把拔好希望這些親朋好友的呼喚，能夠把他給喚醒。

即使大家都說醫院細菌病毒很多，把拔還是執意要把妳帶去醫院。

把拔想跟外公說：
「爸，您看到了嗎？您最愛的孫女來看您了，您常常對別人說，琁琁很上相，每天睡覺之前都要看她的照片，不是嗎？」
「現在我把她帶來了，您要不要親自起來抱抱她…？」


雖然把拔看外公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但醫生卻說他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惡化，要我們可以開始準備後面的事情。我不相信，也不想相信，但我相信在醫學之外還存在著一種正面的力量，那種力量叫做感情，可以創造奇蹟。

照顧外公的這幾天，把拔睡在外公的房間裡，我看到他的床頭上擺著的都是孫子們的照片，而且按照張數比例平均分配，每個人不多也不少，足以見得他真的很愛妳們。






《2011.2.18》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該來的日子，還是會來。
就在這一天，剛過完象徵團圓的元宵節，外公離我們而去。


這兩個禮拜，外公就好像是睡著一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直到呼吸完人生最後一口空氣。


這天剛好是禮拜五，我把手頭的工作整理一下之後，就獨自南下。
我坐在從台南高鐵站往市區的末班電聯車裡，窗外是一片漆黑，乘客希希落落，車開的不快也不慢，速度恰巧讓人能夠好好的回憶。


上個月外公精神還很好，不是嗎？
半年前外公還很開心的抱著妳。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還很開心的一起吃年夜飯。


換到這間公司之後，把拔常常出差台南，住在離市區有一段路程的飯店，但外公總會不厭其煩的送我過去，並且叮嚀我要注意保暖，要注意身體。

他從來沒有嫌過我甚麼，也沒跟我要求任何東西，就把女兒交給了我，還在生活上幫忙我很多。

這些都代表外公是一個很體貼的人，可能也是因為這份體貼，不想讓我們太麻煩，太悲傷，所以才選擇了這麼短的時間就離開這個世界，

短到讓我手足無措。

當大家已經開始在準備外公要過去時穿的西裝，襯衫和內衣褲時，我還在想著，為甚麼要這麼快？


為甚麼要這麼快？


我們前一陣子還高高興興的計劃過年要去哪邊吃飯。
我們還想找時間帶外公和妳去看花博。
妳還沒來得及長大，外公也永遠看不到我為他寫的第一篇文章。


這幾個晚上，我在電腦硬碟裡面不斷的尋找，終於讓我找到了一張適合的照片，是外公穿著深色西裝，藍色襯衫，打著紅色領帶的照片，這也跟他要離開時穿的一模一樣，但背景顏色有點複雜，我怎麼去都去不乾淨，所以把拔請專業美工叔叔幫忙，為外公打造這人生中最後一張照片。

外公穿西裝真的很帥。


這一陣子剛好蕭煌奇出了一張專輯，就叫做「末班車」，歌詞寫的彷彿是外公現在的情況，他搭上了生命的末班車，踏上了永不回頭的旅程，卻來不及跟我們說再見。

蕭煌奇的歌聲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我ㄧ邊想著外公生前發生的事情，一邊輕輕哼著：






空著手　猶如你來的時候
緊皺的額頭　終於再沒有苦痛
走得太累了　眼皮難免會沉重
你沒錯　是應該回家坐坐　

鳴笛聲　悄悄地刺進耳朵
這一次揮手　恐怕再沒機會問候
最後一遍了　換你躲進我雙肘
像靠在　曾搖動我的天空

別說話　淚水你別帶走
鏡子裡的我　已留下你　輪廓上的笑容
別回眸　末班車要開了
你不過先走　深愛是讓不捨離開的人　好好走

別牽掛　約好我們再見
散步的午後　要像從前　再挽著手敘舊
別逗留　末班車要開了
路到了盡頭　回頭是爲永留心口的人　好好走






外公走後，接著是一連串的儀式。

我們每天都為外公念「佛說阿彌陀經」，也用金紙為他摺疊金條與蓮花，這些是要讓外公在另外一個世界用的錢。在佛教的觀點裡，人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要承受極大的痛苦的，而且會有很強烈的孤寂感，所以我們要不斷的唸經來告訴外公，我們陪著他，且跟他一起分擔這份苦痛。


這是禮儀公司一位姓柳的師兄告訴我們的，很難相信一個嚼著檳榔，滿臉草根味的彪形大漢能正經八百的跟你討論生死與人生哲學，那麼我當一個愛寫作、不像工程師的工程師應該也只是剛好而已。


由於時空背景已經不同，對於告別的儀式也簡化了許多，我還記得我祖父過世的時候，我們必須跪上八個小時，而且得要一邊哭著一邊爬進靈堂裡，不然就會被冠上「不孝」的大帽子，但現在都不用了，我想因應少子化的關係，未來會更簡單。


出殯儀式預定在3/2進行，到這天之前，我們每天都要準備外公愛吃的食物去祭拜他，所以我常開車帶著媽媽，依照外公的美食地圖前進。


山根壽司是個小攤子，就在赤崁樓的對面，雖然我總搞不清楚為甚麼它的客人總是那麼多。

永樂燒肉飯會把烤到入味軟嫩的燒肉，配上淋了醬汁的白飯，還有鮮美的沙拉跟味增湯，只要吃上一碗就很滿足。

石精臼的香腸熟肉，粉腸、香腸、鯊魚煙以及嘴邊肉，沾上一點醬油膏就很下飯。

進財點心城的蝦仁肉圓還有芋稞，用蒸籠蒸的軟爛，配上酸酸甜甜的獨門醬料就令人難以忘記。

阿娟鹹粥每天都有不同的口味，但是隊伍都排很長，晚一點去就賣完了。


琁琁，您知道嗎？台南還有很多好吃的耶！而且很多是只有外公才知道的。
這些地方，原本外公都會牽著妳的手帶妳去吃的。
可是他永遠都沒辦法了。


因為妳還太小，所以我們一致決定不讓妳參加這些儀式，但是妳唸小學三年級的表哥就沒這麼幸運了，我不知道他對於「生死」這種事情了解多少，但外公生前是最照顧他的，也許是為了掩飾他的不安與恐懼，他時常在儀式進行的時候喊累，或是把喜歡的鋼彈模型拿出來把玩，並且吵著要回家，就像個幼稚園的小孩。

把拔只告訴他一句話：

「小子，爺爺來不及在你長大之後才離開，但你可以在爺爺離開的時候長大。」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但是他又接著問：

「為甚麼爺爺過世的時候可以有那麼多錢，每天還可以吃好吃的？」
「那我要叫我的子孫以後拿剛彈模型來拜我。」


我覺得我那時候沒有修理他，脾氣算是很好了，但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離開方式的權利，有何不可？我也聽說過有人最後一張照片是用扮鬼臉的表情。


人總有這麼一天，我想像著我要離開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晴天，在一間開放式的餐廳，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上，放著我喜歡的音樂，讓認識我的朋友們聚餐，聊天，一邊吃飯一邊討論著我生前說過的話和寫過的作品；而不要有淚水、不要吵鬧，不要滿天神佛，也不要讓大家感到悲傷？


經歷外公這件事情，我腦袋裡面真的有這樣的想法，上面敘述的條件應該都不難，難的只是不知道有哪間餐廳願意把我擺在裡面而已…。


我想告訴你的事情是，生老病死也只是人生的一種狀態，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正常，我們一直都是用很正面的態度在處理這些儀式，沒有吵雜的嗩吶聲，沒有哭天搶地的哀號，一切只是為了讓亡者能更安靜地走完這段路。


【舍利弗。若有人已發願、今發願、當發願，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於彼國土，若已生、若今生、若當生。是故舍利弗，諸善男子、善女人，若有信者，應當發願，生彼國土。】




出殯那天，法師用一個紙紮的人偶來代表外公，並且熬了一壺藥，將藥一邊抹在人偶的臉上、身上，一邊祈求藥王菩薩保佑外公求得大解脫，從此不再擁有病痛，不必再受病魔之苦，從此和藥瓶沒有任何關係。


桌上放著外公生前最愛聽的拉機歐(radio)，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外公要從醫院送回來的時候，大家都去忙了，很安靜，只剩媽媽一個人在家。
這時候媽媽突然聽到空氣中傳來一陣細細的、小小的、吵雜的聲音，往聲音的方向去找才發現，原本放在雜物堆內的拉機歐，竟然在沒人動的情形之下自己開了起來。

很玄，對嗎？

但我想或許那是外公要告訴我們，別忘記帶著他喜歡聽的收音機，又或許他是想透過收音機來跟我們說…。


再見。
但永遠不會再見了。


外公火化後，我們將他放在路竹的一間佛寺裡面，因為外曾祖母也是放在那，而外公生前的心願就是能和外曾祖母住在一起當鄰居，所以我們拜託住持看能不能隔壁的位置。

但是外曾祖母早在十幾年前就住進去了，所以周圍都已經住滿了，住持也很為難，當我們準備退而求其次，找一個明亮又通風的位置時，住持發現外曾祖母下面的人，竟然在幾天之前移走了。

照常理說，住進去之後很少會搬家的，外公就是這麼體貼的一個人，連自己以後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如果你活著，早晚都會死；如果你死了，永遠都活著。】



外公在妳還來不及認識他的時候就離開了，但是把拔可以穿越時空，帶著妳認識外公。在我小的時候，也是我的外公牽著我的手，帶我玩遍高雄，我希望能讓妳對這些慈祥的長輩們留下印象。

我知道人總有這麼一天，我年紀越來越大，送走的人就越來越多，現在也許是我的長輩，過幾年可能就必須送我的前輩，再過幾年，也許就輪到我的朋友平輩，最後，就輪到我。

佛經裡面說，西方極樂世界裡有一個藏有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的大池，池裡面的水質潔淨、清涼、甘美，不只可以止渴也可治病。空氣中散發著曼陀羅花的味道，空中時常發出天音樂，地上都是黃金舖成的，還有各種珍奇的異鳥唱著歌，所以那裡的眾生只有快樂而沒有苦痛。


希望我們送走的人，都能夠到達這個美麗的世界。
但我們還留在世上的人，也要好好的過日子，並且讓這些往生者，永遠活在我們心底。


我看到一個介紹癌症的網站，上面引述一位末期患者的話，是這麼說的：


高中時候 真希望自己趕快讀大學能自由 想得要死
大學時 真希望自己趕快能工作賺錢 想的要死
工作時 真希望自己能夠結婚組家庭 想得要死
結婚後 希望自己有個小孩 想的要死

一切都有了之後 總希望自己趕快退休 享受人生 想得要死

如今 我真的要死了
才發現 我從來沒好好活著



希望在離開世界前的每一天，我們都能好好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