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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






我坐在床前 望著窗外 回憶滿天
生命是華麗錯覺 時間是賊 偷走一切
七歲的那一年 抓住那隻蟬 以為能抓住夏天
十七歲的那年 吻過他的臉 就以為和他能永遠

有沒有那麼一種永遠 永遠不改變
擁抱過的美麗都 再也不破碎
讓險峻歲月不能在臉上撒野 讓生離和死別都遙遠
有誰能聽見




「阿瑋,李愛卡緊大漢喔…。」
「卡緊娶某,卡緊生仔,阿公就要做阿祖呀…。」


每次聽到五月天的如煙,我就想起外公。


我印象中的外公,好高好高,我大概還不到他的腰吧!他的手很大,被外公牽著過馬路,我都要小跑步才趕的上他。


外公的眼睛不好,聽說他是因為一件很悲傷的事情,連哭了三天三夜,把眼睛都哭壞了,至於是甚麼事情,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外公出門都會帶著深咖啡色的墨鏡,配合他高瘦的身材,拿著長長的柺杖,看起來真的很拉風。


外公最愛帶著我們這些孫子,搭著公車出去玩,整個高雄市都是我們的遊樂園,壽山是我們的運動場,澄清湖是我們的後花園,即使外公年紀已經七八十歲了,他也從來不喊累。


他愛跟我們玩一種樸克牌遊戲,下一家必須跟上一家出同樣花色的牌,點數還必須大過他,出到倒數第二張的時候,要喊「Ke-Gi-Bon!」,出最後一張的時候,要喊「Stone-Bu!」
誰最先把手中的牌出完,誰就是贏家,一群小孫子老是欺負外公眼睛不好,偷偷看他的牌,所以我們老是贏,外公總是輸,輸了就得帶我們去吃冰淇淋。




外公常常做飯給我們吃,我最喜歡吃他做的煎蛋了,把蛋打成蛋花,然後加點鹽和醬油,放到鍋子裡面煎成蛋皮,就會呈現很漂亮的小麥色,讓我吃了還想再吃。


吃飽了,他就會帶著我們到院子看看蘭花,一邊說著當年他和阿罵的故事:
「林阿罵卡早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可惜跟了挖幾勒窮小子,當年挖跟林阿罵結婚以後,沒錢坐計程車,用走路的從鹽埕埔走到高雄市。」
「兩個人到了高雄市,馬沒錢住旅社,租了一個小房間,裡面只有兩張榻榻米…。」

「阿瑋,李愛卡打拼勒喔…。」
「愛吼林某過好日子,賣嘎挖同款…。」





我坐在床前 轉過頭看 誰在沉睡 那一張蒼老的臉
好像是我 緊閉雙眼
曾經是愛我的 和我深愛的 都圍繞在我身邊
帶不走的那些 遺憾和眷戀 都化成最後一滴淚

有沒有那麼一滴眼淚 能洗掉後悔 
化成大雨降落在 回不去的街
再給我一次機會 將故事改寫 
或欠了他一生的 一句抱歉





外公的眼睛越來越差,醫生說,他有很嚴重的白內障,加上年紀又大了,視力幾乎已經完全退化。


本來都是外公牽著我的手,搭著紅線公車出去玩,現在我只能偶爾推著輪椅,帶他到附近的公園曬曬太陽。


「阿瑋,讀冊讀無好沒要緊,愛好好做郎卡重要…。」那年我高中聯考,考的差強人意,阿公雖然看不見了,但還是拉著我的手安慰我,告訴我可以不會唸書,但做人要好好做。

由於眼睛不好,活動也不方便,阿公的四肢漸漸無力、退化,為了照顧他,舅舅還請了一位外勞,從此,阿公的世界,只剩下床、房間,以及廁所。

但通常他都來不及說,他想上廁所…。

「阿公,我阿瑋啦,挖返來看你呀…!」
「喔,阿瑋喔,返來就賀,返來就賀…。」

阿公的手,好像又多了幾道皺紋,好像又更瘦了一點,摸著我的時候,手不停的顫抖,想抓住我,卻又無力的溜下。

「Mondy,這是甚麼?」
「這是要給阿公吃的呀~」


我看見外勞拿著阿公的飯,接過來一看,只有稀飯和一點點肉鬆,阿公的身體越來越差,牙齒也掉光了,沒辦法吃太硬的東西,只能硬吞這些流質且無味的東西。


每天每天,都是吃一樣的東西,他也只能吃這些東西。




又過了一段時間,聽說阿公得了老人癡呆症,他誰也不認識了…。

「阿公,我阿瑋啦,挖返來看你呀…!」
「李係誰…?」

「阿公,襪係阿瑋,阿-瑋~!」阿公也有很嚴重的重聽,讓我不得不像是在吵架一樣和他說話。



「喔…。」
「阿李係誰…?」



Mondy幫阿公擦背的時候,我看見他背上都是褥瘡,他的世界更小了,小到只剩下床、棉被,和一張不知道看不看得見的天花板。




有沒有那麼一個世界 永遠不天黑 
星星太陽萬物都 聽我的指揮
月亮不忙著圓缺 春天不走遠 
樹梢緊緊擁抱著樹葉 有誰能聽見

耳際 眼前 此生重演 是我來自漆黑 而又回歸漆黑 
人間 瞬間 天地之間 下次我 又是誰
有沒有那麼一朵玫瑰 永遠不凋謝 
永遠驕傲和完美 永遠不妥協
爲何人生最後會像一張紙屑 還不如一片花瓣曾經鮮豔





就在某年的年初一,舅舅打電話來,說阿公走了。


那年的年初一,特別冷,但是大家還是盡量不露出悲傷的心情,在阿公的靈前,有說有笑。


「阿公已經超過八十歲了,算是高齡了,而且這樣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我們應該為他高興才對。」

我記得我和表弟們,在阿公要出殯前一天還去夜唱,回家的時候,我看見阿公靈前的照片,還在對著我微笑。


「阿公,再見了…。」那天要睡覺之前,我對著阿公的照片這麼說。


告別式那天,來的人很多,多到必須出動警察把路給封起來。


有一個老盃盃,哭的西哩花拉,年紀這麼大了,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說阿公是他在印刷廠的老長官,當年阿公開的印刷廠是高雄最大的,連高雄客運的車票,都是交給他們印的,他從來沒有遇過比阿公更好的老闆了,雖然老盃盃住在屏東,行動也不方便,但是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趕過來送阿公最後一程。


有一位大嬸,我對她有點印象,阿公把印刷廠收掉之後,開了一間旅社,也算是高雄很有名的旅社,連崔苔青和樂蒂這種大明星,都指定要住阿公的旅社,這位大嬸是在旅社廚房幫忙的。


她不停的用手帕擦著眼淚說,阿公是個好人,為甚麼走的這麼快…。


來的每一個人,都是感念阿公對他們的恩惠,我才知道,以前被我們欺負的阿公,原來這麼的受人敬重。


告別式開始,由在高中當國文老師的阿姨來唸祭文,還唸不到一半,整張宣紙就被她的眼淚給沾濕了,說好不哭的親戚們,也忍不住一個一個掉下了眼淚,但是我沒有哭,因為我還不敢相信,那牽著我的手帶我爬壽山的阿公,已經要離開了…。


阿公現在住在台中某一個禪寺裡面,過年的時候,我有時候會去看看他,那邊好山好水,非常清幽,阿公在這裡應該會過的很開心。


但是那些回憶與過往,都像是禪寺旁的山嵐一樣,如煙了…。


自己會開車之後,才知道原來鹽埕埔離高雄市是這麼的遙遠,當年坐到壽山與澄清湖的公車,我早已經忘記是幾號,也已經被捷運給取代,但取代不掉的,是一個高大挺拔,撐著柺杖的老人,帶著他的孫子們嘻鬧的聲音。


阿公離開之後,我再也不會玩那種紙牌遊戲,也沒有那明知小孫子作弊還不忍說破的阿公,也再也不會有贏牌之後的冰淇淋…。




那甜甜的冰淇淋,被太陽一照,很快就溶化了,滴了下來就像兩行眼淚一樣。

外公的煎蛋,我自己怎麼做都做不出來,不是太鹹,就是太焦,也許,我的口味還停留在當年的小麥色,永遠永遠…。




阿公,您知道嗎?我聽到如煙這首歌,就想到您。


我從來沒有忘記,您當年對我說的話,我雖然沒有好好用功,沒能唸個博士回來,但是我也沒丟您的臉,用最認真最努力的態度,盡量不讓自己後悔,去過我的每一天。


我娶了漂亮又賢慧的老婆,有了房子與車子,雖然不是很有錢,但是生活至少還過的去,您看見了嗎?您在的時候,我來不及讓您看見,現在,您在天上有看到嗎…?


我想念您的冰淇淋、紙牌遊戲與小麥色煎蛋,我希望我能夠像您一樣,當一個有用的人,當一個幫助別人的人。


我現在有很多好朋友,每一個都是很好相處的人,在我人生中最脆弱失意的時候,也會願意拉我一把,我也很珍惜她們。
我希望我能像您一樣,在我未來要離開的那一天,還有那麼多人會記得我的好。



「阿瑋,李愛卡緊大漢喔…。」
「卡緊娶某,卡緊生仔,阿公就要做阿祖呀…。」


即使是到了現在,我依然常常在耳邊聽到這段話。


有誰能聽見,我不要告別,我坐在床前,看著指尖,已經如煙…。



有沒有那麼一張書籤 停止那一天 
最單純的笑臉和 最美那一年
書包裡面裝滿了蛋糕和汽水 
雙眼只有無猜和無邪 讓我們無法無天

有沒有那麼一首詩篇 找不到句點 
青春永遠定居在 我們的歲月
男孩和女孩都有吉他和舞鞋 
笑忘人間的苦痛 只有甜美

有沒有那麼一個明天 重頭活一遍 
讓我再次感受曾 揮霍的昨天
無論生存或生活 我都不浪費 不讓故事這麼的後悔

有誰能聽見 我不要告別
我坐在床前 看著指尖 已經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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